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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海神舟(一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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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海神舟(一更)

大海一望無際, 望之令人心曠神怡。

且海港之上,因禦船要出海航行,明州市舶司的官員早已安排了這一日所有閑雜船只閑雜人等避退, 越發顯得天地間一片疏闊。

君臣需從漕船換為出海巨舟。

快十年過去了,如今臨安朝臣大半沒趕上當年‘搜山檢海抓趙構’的熱鬧, 故而此番是許多隨行官員第一次出海, 且還是跟著聖駕乘禦船, 不由有些興奮。

尤其是看到他們將要乘坐的巨船後,更是驚嘆——

此番隨禦駕出海的船倒是有十多艘,但絕大多數都是體積小、輕便靈敏的戰船、馬船, 載貨運輸船。此時如眾星捧月一般,拱衛著最中心的一艘巨船。

那是一艘宛如山岳浮在海面上一般的巨船。

實在些的工部官員心裏是下意識算起了尺寸:謔, 這大船上下得有五層吧,目測高約二十多丈, 一打眼所見光八丈的大布帆就有數十幅……當真是貨真價實的萬斛之舟!

而比較文藝的官員們則已經開始吟詩作對了:“這樣的神舟巨船真是暉赫皇華, 超冠古今”“是啊, 你們瞧這帆若垂天之雲,船如破浪之蛟”……

港口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
*

皇帝自然是最早登上這艘“長生聖智普濟神舟”的人。

這略顯中二的名字還真不是姜離起的,宋的祖宗遺風罷了——

宋神宗當年給這種官造巨船起名為‘淩虛致遠安濟神舟’,令其出使高麗彰顯宋的國威。

到了雪鄉二聖之一的宋徽宗,造了更大的巨船,名字自然也更加長了,取名為:‘鼎新利涉懷遠康濟神舟’。

不過這種神舟級別的巨船, 哪怕富有如宋也沒有幾條,完顏構當然扣下最好的一條, 當作自己的逃命之資。

按說官員們不該與皇帝同乘,該另坐客船。但此番隨行官員不多(不過百人在冗官之弊頗重的兩宋, 占比確實很小),而且都是支持皇帝的‘自己人’,所以皇帝特意恩旨,許他們同乘神舟。

只是無詔不得去皇帝居住的前半船艙範圍活動罷了。

如此天恩浩蕩,親近臣民。

諸隨行朝臣越發感恩戴德,與有榮焉。

*

姜離立在船頭,海風烈烈吹起了玄色披風。

她看著官員們排好隊拿著上船的號碼牌。

低頭對懷裏的黑貓道:“這種當世第一豪華游輪。收費高點怎麽了?”

6688:……但你要收的明顯不只是錢啊。

姜離哲學深邃扯道:“人這一生的意義在於經歷的璀璨,在於深度而不在於長度。”這些人命短點怎麽了?他們命短點,許多百姓就能命長點。

6688:有道理。

然後靈巧跳下去,作為姜離的眼睛,去看上船後官員們的表現。

*

官員們對住的地方很滿意!

他們住的是後倉的喬屋。雖是在船上,但屋高也有近一丈,一點也不逼仄,且屋內彩繪華麗布置精巧。

不過最符合他們心意的,還是這屋子其實分等級,官位越高住的越好!

這些人為官既然不為國為民,是為了自己,自然攀比之心甚重:自己過的比別人好能壓別人一頭才舒坦,看別人比自己強就難免眼紅嫉妒。

比如孫近,他作為樞密院官員,已經是中樞級別的重臣,住的是第一等的屋子。但一想到還有三個人住的是特等喬屋,四面開窗風景更佳,他身上就跟螞蟻爬似的難受。

懷著這樣如沸的心思,孫近在屋裏也呆不住,就到後船的觀光甲板上去了:準備對著海景做一篇精美的吹捧皇恩浩蕩的賦文,晚宴時分呈給陛下——方才有禦前小宦官來傳旨,上船第一晚,陛下要賜宴群臣!

孫近準備晚上大出風頭。

他登上甲板,正在對著大海苦思冥想,餘光忽然瞥到一個不和諧之物。

這神舟之上處處美輪美奐,但在這甲板顯眼處,居然插著一個潦草稻草人。

按說稻草人是為了裝成真實的人,用來嚇唬鳥雀的。

可這個稻草人簡直像是新手匠人第一次紮的!潦草到海鳥都不害怕,直接停駐在上面梳理羽毛。

於是孫近蹙眉,隨意喚過一個正在整理木鉤縛系碇石的船夫:“這種醜東西怎麽能上禦船!還不快搬走!”

然而眼前這個高大沈穩的船夫只是道:“這是陛下親手紮的稻草人,草民不敢擅挪。”

孫近嚇了一跳!

連忙掏兜給了個銀花生,又恐嚇眼前船夫不許把他方才的話說出去。

孫近因嘴了皇帝的手作而緊張,並未註意到這船夫並不像尋常百姓一樣畏懼討好官員,只是沈默。

*

神舟上的禦舍自然比官員住的喬屋更加敞亮華麗。

如今屋中金光一片。

岳雲被金光閃的眨眨眼,繼續看官家把玩一套大小不一的金杯,顯然是今日晚宴上她要用的。

岳將軍教子嚴格,岳雲在父親跟前自然是正經謹慎;而同輩中他居長,在弟妹面前又要做出長兄的穩重榜樣來,故而他平日是很少說玩笑話的。

但此時跟這位‘官家’相處了兩三日,不知不覺就被帶跑了。

而且他有種靈敏直覺:這位官家對他很縱容,似乎是他說什麽都不會生氣。

於是他也就想到什麽說什麽了:“官家賜宴備酒,莫不是要重現太祖皇帝的‘杯酒釋兵權’,不‘杯酒釋財權’嗎?”

姜離笑瞇瞇。

嗯,她倒確實是準備表演個太祖皇帝。

但……不是宋太祖,而是明太祖。

姜離舉了舉金杯,隨口吟誦了句明太祖朱元璋的名言——金杯共汝飲,白刃不相饒!*

畢竟是要面對貪官們,還是這位太祖專業更對口啊!

*

宴席上觥籌交錯,恭維拜賀之聲壓過了窗外的海風聲。

酒過三巡,因在座的朝臣一個比一個會屈身討好,‘忠言’就越發卷了起來,從最開始的‘竭力為陛下分憂’,到後幾位官員發言的時候,已經進化到血淋淋的:“陛下隆恩至此,臣孫近願為陛下肝腦塗地,萬死不辭!”

官家的金杯在空中折射出耀目的光芒:“諸卿有此心,朕心甚慰。”

金杯放下,話鋒卻是一轉:“可惜此番和金事,朝堂異議頗多,惹的朕心煩。”

“不然今日就是與諸卿在臨安皇城內對飲了。”

聽皇帝提起煩心事,在座眾人更是熟練狂拍龍臀:“陛下天縱英明,又是古往今來第一孝賢之人,不惜屈己全孝道,當真是孝感天地!”

岳雲:……還好沒坐下吃東西,不然就要吐了!

是,今日宴席岳雲並未入座,他只是戎裝立在皇帝身後,認真挨個記住這些面容:他常年在鄂州軍營,對朝上文官自不夠熟悉。

姜離特設晚宴,也是為了岳雲和數位背嵬軍的領隊人,能夠記清這百名官員的臉。畢竟船上也有正經的船夫(某些操縱船只維修船只的專業工種不可替代),可別讓誰喬裝打扮渾水摸魚地跑了。

6688作為皇帝心愛的禦貓,此時正蹲在桌上吃魚,同時開啟人臉識別攝像系統。

姜離換了另一只大金杯,像敲鐘一樣用勺子敲了敲杯子。

殿內登時肅靜下來。

只聽皇帝道:“眾卿為朕分憂之心,朕已然了然。”

皇帝擺擺手,官員們便見幾個行動敏捷的侍從四散開來,給他們每個人面前放了紙筆。

“惜乎金國要的歲幣實多,國庫空虛——方才諸卿說什麽來著,願意肝腦塗地為朕分憂。”

“既如此,諸卿就把各自的家產寫下來。朕也不多要,只取十分之一作為金國之用。”

方才還半醉的官員們驚愕心疼的當場清醒過來。

原來這趟隨禦駕出行不免費啊?皇帝您是要勒索啊!!

一時的驚愕後,朝臣們倒也迅速接受了:完顏構就是有這樣的能力,讓忠臣奸臣對他的底線都不報有期待。

皇帝想搞錢也不奇怪,畢竟答應給金爹的錢財布帛確實很多,國庫空虛也是有的,為了維持自己奢靡日子,從臣子這裏敲點也正常。

從前康履、康谞等宦官,不都是打著宮裏的名義,從外面隨意圈占百姓的田地產業嗎?這些錢去了哪兒,自然是官家享受了。

如今是被金國勒索的狠了,皇帝敲民脂民膏不夠了,也盯上了他們。

唉,今日不出點血也不行了。

朝臣們很快做出了決定:給就給!給皇帝跟給秦相公不一樣嗎?反正哄好了他,等回到臨安把官位一升,到時候自可以十倍百倍從那些庶民身上撈回來嘛!

*

只是……

在座官員們落筆還是有些猶豫。

給陛下送錢倒是無妨,但陛下讓寫清自家的家產,這卻是為難!

雖然皇帝聲音清冷,甚至帶了幾分詭異道:“為自身計,諸卿可要實實在在地寫。”

但群臣皆是異人同心:誰寫真實家產誰是大傻子!

比如孫近把身旁同僚們寫的數字都看了:哼,絕對沒有一個實在人!據他素日風聞這些人家的豪富程度,只怕全都縮水了十倍不只!

心裏雖有了底兒,但輪到自己落筆的時候,孫近還是有點愁:他也縮十倍?唉,但自做了樞密院官員貪了各路稅賦軍餉後,他的家產增長實在迅速,早彌補了去歲賄賂秦相公的一百萬緡的虧空。

如今就算縮十倍,感覺也有點顯眼……

孫近最終決定抄一下旁邊人的作業,落筆寫下了五十萬家財。

就這樣!

到送錢給皇帝的時候,旁人都送十分之一,他卻可以私下去面見陛下,忠誠表示願將一半家產送給陛下!

直接給陛下送二十五萬——那還不把陛下感動壞了?

這官位扶搖直上,豈不是指日可待?

酒意重新回到了孫近頭上:我真是個大聰明。

待群臣盡數上交自家財報後,還是略有些忐忑的:畢竟數字都太虛了。

直到皇帝翻了翻這一沓紙張,隨手交給小岳統領且並不曾說什麽後,官員們就放下了心。

殿內酒氣濃重,皇帝令人開了數扇大窗。

略帶鹹腥的海風倏爾吹了進來。

外面是茫茫夜色,不見半分臨安城內的燈火璀璨,人聲鼎沸。

這是與世隔絕之船舟。

在群臣看來,勒索完畢的皇帝心情很不錯——

“海上風光奇絕。”

“接下來的日子,朕願諸卿觀光愉快。”

**

同日,臨安城。

這一日清晨,韓世忠梁紅玉夫婦二人進入了臨安城。

楚州距離臨安並不比鄂州遠,但聖旨上是要求他們夫婦一起進京,而梁紅玉恰巧率兵在外剿匪。等韓世忠聯系上夫人,交割完軍務再啟程,自然就比岳飛晚了幾日。

況且夫妻倆也沒有那麽日夜兼程入臨安朝見。

畢竟,想想皇帝所作所為就糟心。

這些年,梁紅玉甚至不願意旁人管自己叫護國夫人,畢竟這個封誥是從救駕得來的。

如今回頭細想,梁紅玉甚至覺得:要是自己當年不曾救駕,或許才是名副其實的‘護國夫人’!

然而,往事如流水,一去不可追。

他們夫妻便是後悔也無用了。

誰能想到陛下能文能武,看起來又很有個人樣子,其實……

入臨安城前,韓世忠整理了他的面聖裝備:自打聽聞皇帝要給金使跪拜求和,給韓將軍氣的不行。如今既得詔能夠面聖,韓世忠這一路上就一直在寫勸諫奏疏,足足寫了二十幾份。

準備當面念給皇帝!

然而,進了臨安城才聽說,皇帝早兩日已經甩鍋跑路,算日程今天應該都到寧波出海了吧。

白寫了二十多篇大作文的韓將軍:……

沒辦法,這就是車馬郵件都很慢的年代。

韓世忠弄清楚如今臨安城中的情況後,越發氣憤甚至絕望:只要能面諫皇帝就有一線希望,可如今陛下竟然都不在了!

讓他去諫誰——

才十歲出頭就被留下來代帝受辱的小皇子?

好容易從金國逃回來,卻還要被皇帝拿來利用做制衡之術,連駙馬都被皇帝殺掉的柔弱公主?

韓世忠簡直氣的發抖。

既然陛下不在京城,他決定翹掉明日的百官大起居!不然,他豈不是還要去聽監國宰相秦檜的吩咐!

*

秦檜聽聞韓世忠梁紅玉夫妻已入臨安,倒是更加安心。

倒不是說覺得韓梁二人會站在他這邊,而是城外多一些韓家軍的精兵,也是一種制衡。

不然他想到岳飛就不安心。

畢竟臨安城中的兵力只有殿前司班直、皇城司禁軍——正因秦檜素性貪墨,才知道這裏面有多少人是自己,或是旁人收了好處塞進去的,又有多少是在掛名吃空餉。

皇帝身邊的禁軍還有些人樣子,但皇城司……不提也罷。

秦檜是絕不會指望他們能對抗岳飛帶來的背嵬軍的——他是壞又不是傻。

如今聽聞韓世忠夫婦也到了,秦檜就入宮請見柔福帝姬。

帝姬奉命掌‘璽印’,自然不住在公主府,就住在清景園旁的寰凈園中。

秦檜在禮數上倒是挑不出什麽毛病來,但態度自然是理所應當的安排語氣。

“陛下所詔將帥皆到,也無需再擔憂這臨安城中暴民刁兵鬧事了。”

“既如此,明日百官大起居——臣已經寫好了與金國議和的詔書,公主蓋璽印就是。”

柔福帝姬頷首:“明日自有詔書下於百官群臣。”

隔著一道珠簾,秦檜看不太清帝姬的神色,當然他也不在意,只是行了個禮就退下了。

**

韓宅。

韓世忠正在勸來見他的岳飛道:“我明日可不去朝上受氣,鵬舉你也不要去了!”想到秦檜會代帝下一道什麽樣的聖旨,韓世忠就恨不得自己從未入過臨安。

然而卻聽岳飛道:“今日我來,便是請韓帥明日一並上朝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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